世(zhong)界(guo)互(ju)联(yu)网大会正在召开,著名的互联网大佬们聚集在一个无法登陆脸书和推特的镇子里探讨着互联网的未来。在一个女博士拥抱了李彦宏之后不久,人人影视被关闭了。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后,人人影视正式宣布正在清理资源,随后,中国最著名的字幕网站射手网也发布了“断舍离”的告别辞。相比于那场宏大叙事的互联网大会和与会大佬,其实,真正的中国互联网使用者们更关心这两个网站的命运。
人人影视关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可能是引发恐慌最严重的一次。不久前,人人官微曾发部过一条消息称,11月底会删除掉所有没有版权合作的电影资源,但仍会继续制作字幕。但很快,这条消息就被人人影视自己删掉了。发布这条消息是为了回应美国电影协会点名批评中国迅雷和人人影视网站侵犯版权的行为。
有关版权的争论已经太久了,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混乱不清。前互联网时代,版权毫无争议的存在,且以一种毫无争议的形式被认可。这种知识产权的认定模式曾天然代表了正义与道德立场。但互联网迅速改变了这一切。传播方式的本质性变化,稀释了版权拥有者的权利坚固程度。但现实的改变并没有同时改变人的意识,也没能迅速创造出另一种盈利模式,这些具有滞后性,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摸索,所以直到现在,互联网时代的版权争论仍然以“前互联网时代”的标准被讨论,困在商业、道德、法律、国际条约之间纠缠不清。这是一段注定的过渡期。
很显然,这次关站引发的壮观抗议已经说明,古典的版权观念早已无法适应如今互联网时代的现状,但新的盈利模式似乎永远触不可及。观众注定热爱唾手可得的、大规模的免费内容,互联网的分享特性又使得这一切变得似乎无法管控。内容出产者只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用道德化的训诫和某些前互联网时代的法律条文维护自己日益丧失的利益。
相比于视频内容创作者,音乐圈的人们醒悟得更早一些,或者说是因为他们被摧毁得更快一些,这倒逼他们寻找了另外的出路。在与免费分享模式近乎悲壮而无用地反抗之后,音乐人终于彻底醒悟。如今,他们把作品免费发布在网络上,让作品成为广告,然后用演出和增值服务,或者第三方付费的方式为自己盈利。但影视创作者们仍然困在前互联网时代的黄金时代里,用顾影自怜的表情追忆往昔。
其实,电影公司的人都搞错了。互联网的免费分享模式并没有带来盗版,反而摧毁了真正的盗版生意。前互联网时代,影视作品的传播需要实体介质,录像带或者光盘,但这造就了一个盗版产业链,因为无论如何,这些实体都需要产生成本,进而关乎利润。但互联网改变了这一切,实体被解构了,影视内容变成了一组符码,可以无限复制,免费分享。从本质上讲,这让盗版生意彻底丧失了生存的基础。
如今的电影变成了一种打时间差的游戏。上映档期的很短一段时间内可以赢得票房,然后就无法阻止互联网上的传播。电影院只能为人们提供残存的仪式感、社交功能和视听震撼效果,除此之外再无价值。就是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分析一下互联网到底改变了哪些东西,进而选择适者生存的新方式。而不是宁愿抱残守缺痛斥利益流逝,也不愿认真分析新模式中的盈利可能性。版权仍然存在,权利仍需要被尊重,它并非处于法外之地,但版权模式和盈利模式深刻的改变了。换句话说,互联网让版权真的回归到创作者手中,而不是被垄断在由大资本操纵的集团公司中。从已经探索出新模式的音乐领域看,网络摧毁了唱片公司,但解放了音乐人,让更小众的音乐得以用粘性聚合本来分散的受众,让更大众的音乐人可以更直接地获得利润。创作者和受众始终站在同一战壕,他们互相需要,唯一跳脚的是抬高了成本又架设门槛的资本公司和审查组织。
互联网的存在基础就是不断摧毁传播阻碍,降低传播成本。对于用户提供免费的基本服务近乎互联网的终极目标,你不去适应,就是对于互联网时代的反动。即使你需要别人付费购买内容,你也无法阻止那些人们分享内容。这就相当于,你购买了一本书,你把它借给十个人,在前互联网时代中,作为一个实体,一本书和十本书本质上讲是不一样的,你出借了,一仍然是一。而如今你购买了一部电影,或者说一组符码,然后我借给十个人看,1分裂成了10,互联网时代,1可以无成本地复制成1亿,分享给全世界。而这个过程中,我不从中盈利,这本质上讲与前互联网时代借书是同样性质,这又如何违反法律?但如果,一个商业网站利用某些内容为自己盈利,那么网站理应付费。用户免费使用内容,网站得到注意力和流量,换得广告,谁受益谁付费。但这和用户间的免费分享不是一回事。无论如何,你阻挡不了人们分享的权力。影音产品如此,翻译的字幕更如是。我得到了一份免费分享而来的外文资料,我不贩售、不出租,用自己的智识翻译成母语,再开放我的硬盘分享给同好者,如果这触犯法律,那么互联网的内容几乎要被清空。
如今,对于互联网侵犯版权的声讨,更多的停留在对于改变的恐惧和道德主义的裁决之中,很少有人愿意承认已经势不可挡的新方向。著名分享网站海盗湾多次被关闭又重新开放,就足以让人们看到两种力量的纠缠。至今,海盗湾仍然存在着。甚至,他们逐渐成为了一种政治力量。
影视内容一定能找到另一种盈利模式,无论是第三方平台的付费还是其他,甚至制片方可以与演员签全经纪约,当电影和剧集让演员成名,他们的代言和增值盈利可以与片方分成,等等。但寻找新盈利模式的前提,首先是必须接受互联网世界的现实,接纳全球化,无门槛,免费的趋势。
当然,世界是一回事,中国是另一回事。
原本,按照当下的形势发展下去,随着新型盈利模式的探索,中国可以直接与这种模式对接,甚至有可能贡献某些模式。其实,很长时间以内,中国已经这样做了,各大网站购买国外剧集,邀请主演访华,参与综艺节目,接受访问,代言产品,某种程度上已经能看出新盈利模式的端倪。但即使各大网站主动自我阉割过的剧集,广电总局仍然不会袖手旁观。这个纯洁的组织不允许中国人看到任何未经审查的、可能污染思想的内容。他们扮演着严父慈母的结合体角色,梦想着将中国人孩童化。所以,在短暂的放任之后,管控的惯性加之这种行为所带来的潜在的寻租可能,审查毫无悬念地开始介入。中国与世界同步的又一次尝试,可以成为世界一部分的尝试就这样被阻断了。而当国外某些组织义正言辞地以“前互联网时代”的版权法规为借口提醒中国官方注意的时候,中国某些部门就开始利用这个理由为自己的管控寻找到合法性,但实际上,他们关心的是什么,谁都清楚。在这个混乱的转型期,两种意识形态因为不同的目的,却达成了共识,共构了共同的结果。但问题来了,总有一天,主流电影界会想明白,当他们服从互联网精神,免费或者低价出售片源供全世界分享的时候,中国人仍然无法参与进去。因为在中国和世界终结横亘着一个怪异的组织。
其实,影迷的哀嚎只是表态。只要互联网不被彻底阻断,这些内容资源就永远会自由流通。无论美国电影协会还是中国广电总局,他们都得面对现实,永远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互联网出现之前的世界里,假装仍然可以用古老的版权模式和审查方法阻碍传播,最终你们会发现,真正毁了电影业的是你们自己。
固有的版权模式并没有让真正的创作者利益最大化,而是让大资本强行垄断着版权,互联网的分享模式不但解放了受众而且同样可以解放创造者,以后,他们甚至可以不再依附于大公司,可以直接与受众交互。当然,这一切都在摸索,但趋势已经明朗。
“一个人人倒下去,千万个人人站起来。”这是每一次人人影视被暂时关闭之后,影迷们互相打气的口号。无数个种子漂浮在互联网的时空中,等待被随时捕捉,并再次被分享,有无数块硬盘自愿向公众敞开,提供着自由的信息交互可能。这是一个早已去中心化的时代,你砸碎一个固体的时候,每一块碎片都会被重新赋予生命,从而变成更多的有机体。这让垄断者焦躁,无论这垄断者来自于资本还是政治。总有一天,电影界会像现在的音乐圈一样,选择一条对互联网顺畅对接的途径,那天再回望现在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发出怎样的慨叹。
稿源:中国新闻周刊,作者: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