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古诗十九首下
原文:〖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翻译:评论诗词以境界为最高标准。一首词如果有境界,自然显得格调高迈、超逸不群。这也正是五代和北宋期间的词之所以独到绝妙的地方啊。
原文:〖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翻译:从词人的表现手法上看,境界可以分为“造境”和“写境”两种,这也是西方“理想派”和“写实派”得以区分的缘由。但两种境界比较难以分别。因为大诗人通过想像所构造出来的境地,是一定要与现实生活相符的;而通过写实所描摹出来的境地,也必定是接近于理想化的。
原文:〖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翻译:从创作的主体关系上看,境界又可以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种。譬如:欧阳修《蝶恋花》词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之句、秦观《踏莎行》词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都是属于“有我之境”;而陶潜《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元好问《颍川留别》诗中“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之句,则都是属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本人的角度去观察认识事物,借物抒怀,所以事物全部显现出作者本人的色彩。“无我之境”则是站在事物的角度去观察认识事物,物我两相忘,最后都分不清哪里是作者,哪里是事物了。古人作词,一般写“有我之境”的比较多,但并不是说就没有人能够写“无我之境”,这在豪迈杰出的人当中自然能够得到完成。
我们所谓的“境”,并非单指景物一种,喜怒哀乐,也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叫有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
原文:〖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翻译:要写“无我之境”,词人只有在超脱世俗、散淡静谧的心境中才能得到。要写“有我之境”,词人却必须是在强烈情感的动态作用下,保持一种平静的心态去抒发才能得到的。所以,前者显得优美,后者显得宏壮。
原文:〖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翻译:自然界中万事万物,都是互相联系、互相限制的。但如果将它们体现在文学或美术作品当中,必定要遗弃这些联系和限制的地方。所以说,写实家其实也是理想家。另外,不管怎么去虚构出一种境地,它所用的这些材料,又必然来自于现实中的自然界,而且其中的构造还必须遵从自然界的法则。所以说,理想家其实也是写实家呀。
原文:〖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翻译:我们所谓的“境”,并非单指景物一种,喜怒哀乐,也是人们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叫有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
原文:〖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翻译:宋祁《玉楼春》词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句子,仅仅是使用了一个“闹”字,整首词的境界就全都出来了。张先《天仙子》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句子,仅仅是使用了一个“弄”字,整首词的境界也就全都出来了。
原文:〖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翻译:境界有大有小,但不能根据它来区分优劣。譬如:杜甫《水槛遣心》诗中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轻”虽是小境界,怎么就不如他《后出塞》诗中“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大境界呢?秦观《浣溪沙》词中的“宝帘闲挂小银钩”虽是小境界,怎么就不如他《踏莎行》词中“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大境界呢?
原文:〖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翻译:南宋的严羽在他的《诗话》里说过:“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说: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的。但严羽所谓的“兴趣”,王士祯所谓的“神韵”,都只不过是说了诗词的面目而已,不如我拈出的“境界”二字直接探求其根本啊。
原文:〖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原文:
李白的诗作,纯粹依靠整体风貌和格局取胜。他在《忆秦娥》词中写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就关闭了千百年来登临者之口。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竦的《喜迁莺》,勉强可以追随他的足迹,但在气象方面却已是赶不上了。
原文:〖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翻译:张惠言评论说:唐代温庭筠的词“深美宏约”。我说:这四个字只有南唐冯延巳的词才足以担当。刘熙载说:“温庭筠的词精艳绝人”,这个评论差不多接近了。
原文:〖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翻译:“画屏金鹧鸪”,这是温庭筠所作的词句,他词作的品格和它相似;“弦上黄莺语”,这是韦庄所作的词句,他词作的品格也和它相似。至于冯延巳词作的品格,如果也要他在的词句中找一个,那么,“和泪试严妆”这一句应该差不多接近了吧。
原文:〖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翻译:南唐中主李景在《摊破浣溪沙》一词中写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给人一种繁花变得荒芜污秽,美人进入暮年的感觉。但自古至今,世人都欣赏词中的另一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由此可知知心人是多么的难得啊。
原文:〖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翻译:温庭筠的词,辞句秀美。韦庄的词,骨质秀美。李煜的词,神韵秀美。
原文:〖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翻译:词写到南唐后主李煜的时候,眼界才开始雄阔宏大,感慨才开始深远隽永,于是改变戏子浅薄的唱词为士族大夫的诗词。周济竟将李煜搁置在温庭筠和韦庄的下面,简直是颠倒黑白啊。你看看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温庭筠的《金荃集》和韦庄的《浣花集》能有这般气象吗?
原文:〖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翻译:词人应该是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人,绝假纯真,排除世俗杂念。所以说,出生在深宫大院之中,成长于妇人之手,是李煜作为一名君主的短处,但也是他作为一名词人的长处。
原文:〖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翻译:客观的诗人,不能不多去阅历世俗风情。在社会生活中经历越深入的人,所写的材料就能越丰富,越显得变化多端,譬如《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的。而主观的诗人,不必多去阅历世俗风情。在社会生活中经历越浅薄的人,他的性情就越真切纯粹,譬如李煜就是这样的人。
原文:〖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红色的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红色的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 -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翻译: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用血来书写的人。”李煜的词,真可以说是用血来写就的了。宋徽宗赵佶那首《燕山亭》的词略微有点相似。但赵佶只不过自己说自己的身世悲戚罢了,李煜则俨然有释迦牟尼和耶稣 -背负人类罪恶、拯救世人的感觉,两者思想境界的大小是完全不一样的。
原文:〖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翻译:冯延巳的词虽然保留有五代的风格,但堂庑格局显得特别开阔宏大,开启了北宋一代词作的风气,与李景、李煜的词都在《花间集》的范围之外,所以不宜在《花间集》中登录他们的片词只字呀。
原文:〖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翻译:冯延巳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等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的词句,我觉得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过它。
原文:〖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翻译:欧阳修《浣溪沙》词中有一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认为:只这一个“出”,便说出了后人所不能说的味道。我说:其实,冯延巳早已在《上行杯》一词中写过“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阳修的显得更加工巧罢了。
原文:〖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翻译:梅尧臣《苏幕遮》一词有:“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句。刘熙载说:秦观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按此,我认为:冯延巳《玉楼春》一词有:“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句,欧阳修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
原文:〖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翻译:大家都知道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和欧阳修的《少年》三阕词为歌咏春草的绝佳词作,却不知已先有冯延巳“细雨湿流光”五个字,都是能摄取春草魂魄的词句啊!
原文:〖二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翻译:《诗.秦风.蒹葭》这首诗,最能体现出诗人真挚的情感,而又写得生动自然。晏殊《蝶恋花》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词句,意境和它比较接近。但还是有所区别的,前者洒落,后者悲壮。
原文:〖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翻译:《诗.小雅.节南山》诗句:“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忧生之作。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它相似。陶渊明《饮酒》诗句:“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忧世之作。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和它相似。
原文:〖二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翻译:自古至今,能够取得大事业、做得大学问的人,无不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境。这些语句,不是大词人是说不出来的。但从这层意义上去解释诗词,恐怕晏殊、柳永、辛弃疾诸人是不会允许的。
原文:〖二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翻译:欧阳修《玉楼春》中“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等词句,在豪放中有沉着的意趣,所以更加高深。
原文:〖二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翻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道:“秦观、晏几道,是古时的伤心人呀,他们平淡的语句中都别有回味,浅显的语句中都别有情趣。”我认为,这句话只有秦观能够相称。晏几道矜持自贵有余,只可与张先、贺铸等人并驾齐驱,如果要与秦观抗衡就有所不足了。
原文:〖二九〗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翻译:秦观词作的意境显得最凄婉。写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样的词句时,就变为凄厉了。苏轼欣赏他该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特别表面。
原文:〖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翻译:《诗经.郑风.风雨》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句、《楚辞.九章.涉江》中:“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王绩《野望》中:“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句、秦观《踏莎句》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句,气象都相似。
原文:〖三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翻译: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说: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唐代诗人王绩说:薛收的辞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可惜词中少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稍稍得到一二罢了。
原文:〖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翻译:区分词是否色情猥亵,要通过神韵而不是面貌去辨别。譬如欧阳修和秦观的词虽然也写艳情的语言,但终归有品格。比之于周邦彦,便有淑女和技女的区别了。
原文:〖三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翻译:周邦彦的词,在意趣深远方面不如欧阳修和秦观,只是表达情感、描述事物时,极其精致巧妙,所以仍可列入第一流的.词作者。恨只恨他创调方面的才能多,而创意的才气少啊。
原文:〖三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翻译:作词忌讳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一句,境界极妙,可惜用“桂华”二字来替代“月光”。再到吴文英以后,用替代字的人更多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情感不强烈深厚,就是语言不够高超精妙。因为如果意足,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替代字,如果语妙,根本没有必要去找替代字。秦观曾经使用替代字而受苏轼的讥笑,根据俞文豹《吹剑三录》记载,秦观在《水龙吟》一词中写道:“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看后说:“十三个字,仅仅是说一个人骑马从楼前经过。”
原文:〖三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翻译:南宋沈义夫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好像害怕别人不用替代字人心似的。如果说只有按他那样写才叫工巧的话,那么古今各类书都在,又何须用词来表达情感呢?也难怪他后来被《四库提要》所讥笑。
原文:〖三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翻译:周邦彦《青玉案》词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句,真是深得荷花神采肌理的好句子啊。而姜夔《念奴娇》、《惜红衣》这两首同样写荷花的词作,怎么看都如同隔雾看花,实在可恨。
原文:〖三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翻译:苏轼《水龙吟》一词歌咏杨花,本是和韵,却好像元唱。章质夫《水龙花》咏柳絮,本是元唱,却好像是和韵。所以说,词人的才华和文采是不可强求的。
原文:〖三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翻译:咏物的词作,当然以苏轼的《水龙吟》最为工巧,史达祖的《双双燕》排第二。至于姜夔的《暗香》、《疏影》二词,格调虽然很高,但却没有一句能够说中根本,显得不真切,你看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这样的诗句如何呀?
原文:〖三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翻译:姜夔写景的词作当中,譬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等词句,虽然格调高雅绝妙,但读来如同雾里看花,终归隔了一层。另外,史达祖、吴梦英等词人写景的弊病,也都在这一个“隔”字。都说北宋风流在渡江南下以后就绝迹了,难道真有运数在这其间存在流转吗?
原文:〖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翻译:有人问“隔”与“不隔”之间的区别,我举例来说明: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就稍微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稍微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它的妙处就是不隔。词也一样。如果用一人一词来评论的话,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所写的“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话读来如在眼前,这便是不隔。至于写到“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也就隔了。姜夔《翠楼吟》所写的“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这便是不隔。至于写到“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也就隔了。但是,南宋的词作虽说有不隔处,与前人相比的话,还是有深浅厚薄的差别。
原文:〖四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翻译:《古诗十九首》中写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能到这个份上,才可以说不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写到这个份上,也才可以说不隔。
原文:〖四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翻译:自古至今,词人论格调高绝,没有比得上姜夔的。可惜他不在意境上下功夫,所以总觉得他的词没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最终仍不能把他列为第一流的词作者。
原文:〖四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翻译:南宋的词人,姜夔的词有格调但无情趣,陆游的词有气势但无韵味。其中能够与北宋词人一比高低的,只有辛弃疾一人了。近人把南宋当作自己的祖宗,却把北宋当作远祖进行迁移,这是因为南宋的词易学,而北宋的词难学的缘故啊。再说学南宋词的人,不是师从姜夔就是吴文英,这是因为他们两个的词易学,而辛弃疾的词难学的缘故啊。也有学辛弃疾的人,全部学他的粗犷和滑稽,因为这些东西易学,而真正的好处难学啊。辛弃疾的好处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如果单从气象来说,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气概,这哪是后人当中那些龌龊的小辈所能比拟的呢?
原文:〖四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苏轼的词旷达,辛弃疾的词豪宕。没有他们二人的胸襟而又想学习他们的学问,就好像是东施学习西施捧心呀。
原文:〖四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读苏轼和辛弃疾的词,必须多观摩他们的雅量高致,有古圣贤伯夷、柳下惠之风格。而姜夔虽然也好像夏蝉蜕皮,脱去尘埃,但与他们比较起来,就难免显得局促如同被车辕束缚住的马驹了。
原文:〖四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苏轼和辛弃疾,是词人中的狂者。姜夔,仍然可以算作是狷者。至于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陈允平等词人,虽然各有风格,同样终归于乡愿一路。
原文:〖四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辛弃疾在《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中写道:“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依靠自己的想像,居然直观地领悟出月亮围绕地球运行的天理,与当今科学家的研究成果符合,可以称之为神悟了。
原文:〖四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周济说:“史达祖的词中,喜欢用‘偷’字,完全可以用这个字来断定他这个人的品格了。”刘熙载也说:“周邦彦词作旨趣放荡,而史达祖的词作旨意贪婪。”这两句评论读来让人不禁为之展颜微笑。
原文:〖四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周济评论说:吴文英写得好的词,如同“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我看完吴文英的《梦窗甲乙丙丁稿》,却觉得当中实在没有一阕词足以和以上的评论相称。如果真的有,“隔江人在雨声,晚风菰叶生秋怨”这两句算不算?
原文:〖五十〗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吴文英的词,我从他的词作中挑一句出来进行评价,叫做“映梦窗,凌乱碧”。张炎的词,我也从他的词作中挑一句出来进行评价,叫做“玉老田荒”。
原文:〖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这些诗句所体现的种种境界,都可以说上千古壮观了。如果要在词中找出类似的句子来,只有纳兰容若的塞上之作,譬如《长相思》中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这两句比较接近了。
原文:〖五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 -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容若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是因为他刚从关外进入中原,没有被 -的不良风气所沾染,所以才能有真切的性情。北宋以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这样了。
原文:〖五三〗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陆游在为《花间集》作跋的时候说道:“唐宋五代以来,诗越来越卑微,而词却显得更加的简古可爱,能写词不能写诗,真不知是什么道理呀。”《四库提要》驳斥他说:“这就好比是举重,能举七十斤的人,让他举一百斤就会蹶倒,而让他举五十斤就轻松自如了。”这话好像是把道理辨别得很清楚了。但如果要说词比诗容易写,我是不能信服的。还是明末的陈子龙说得好:“宋人不知道什么叫诗却要强写诗,所以终宋都没有什么好诗。但他们欢愉愁苦到了极点,情动于衷而无法抑制的时候,于是凭借诗以外的载体来抒发情感,所以独擅词作,妙绝一代。”五代的词作之所以独占鳌头,也是这个缘故啊。
原文:〖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四言败坏了有《楚辞》,《楚辞》败坏了有五言,五言败坏了有七言,古诗败坏了有律诗绝句,律绝败坏了有词。这是因为一种文体通行久了,写的人也就多了,慢慢地就会形成套路和习气。最后即使是诗词中的豪杰能人,也很难从中自出机杼,写出什么新意来,于是避开另创新文体,从新的文体中去求得自由和新意。一切文体,往往是从开始的繁盛发展到最后的衰败,都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人说,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总是后者不如前者,我从不信服。但如果单就某一种文体来说,这种说法则又是必然的,千古不易。
原文:〖五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诗经》三百篇、《古诗十九首》,五代、北宋的词,都是无题的。其实并非真的无题,而是词中的旨意,无法用标题进行概括道尽。自《花庵词选》和《草堂诗余》以来,对每一诗词都进行标题,甚至连同古人原本无题的词作也加了标题。这就如同欣赏一幅绝好的山水画,你却明确地告诉观画人说:这是某山某河,能行吗?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但对于才学一般的人来说,很少有能够明白其中道理并且振奋自拔的。
原文:〖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对于达到大家级别的人来说,他的作品所抒发的情感必是沁人心脾的,所描写的景物也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中所用的辞句脱口而出,毫无矫揉造作、堆砌束缚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对所见的事物真切明了,所了解的道理深邃透彻。同样,作诗作词也如此。我们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古今的诗词作者是否大家,基本就没有什么误差了。
原文:〖五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如果一个人能够在诗词创作中,不作虚伪的歌功颂德、惩恶劝世的作品,不作投赠应酬的作品,在作品中不使用典故,不使用替代字,那么,他在诗词创作的道路上已经成功一半了。
原文:〖五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以白居易《长恨歌》这样的鸿篇诗作,它所用的典故,也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才学仍留有余地。吴伟业咏歌行文,是不用典故就不能写。白居易和吴伟业两人水平的优劣由此可见。不仅是作诗如此,填词的人也不可不知这个道理呀。
原文:〖五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在近体诗的体制中,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贵,律诗第二,排律则最卑下。这是因为绝句无论寄兴还是言情,都非常的适宜,几乎可与骈体文平分秋色了。词中的小令如同绝句,长调则与律诗相似,而长调中的《百字令》、《沁园春》等,就差不多接近排律了。
原文:〖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对待宇宙人生,必须能够深入到内部去,又必须能够跳出到外面来。深入内部去,所以才能写它;跳出外面来,所以才能观察它。深入内部去,所以有生气。跳出外面来,所以才有高致。周邦彦能入不能出。而自姜夔以来的词人,对于出与入这两件事连做梦都没有看见。
原文:〖六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诗人必须有轻视外物的态度,这样才能够把风月当作奴仆一样来使唤。但同时又必须要有重视外物的态度,那样才能够与花鸟共同感受忧乐。
原文:〖六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感轲长苦辛”,这两首诗可以说是淫汤卑鄙到极点了。但没有人把它们当作淫词和鄙词来读,因为它们表达的是真情感。五代、北宋的大词人也是这样的。并不是没有淫词,读后反而觉得亲切动人;也并不是没有鄙词,读后反而觉得精气弥漫。由此可知淫词与鄙词真正的弊病,不在于淫汤和卑鄙,而是由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的“游词”所造成的。在《论语.子罕》中,有一句古诗说:“难道我不思念你吗?是因为你居住得太远了”,孔子反驳说:“这是没有真正思念呀,如果真的思念了,那还有什么遥远不遥远的呢?”孔子也是厌恶那虚假的游词的。
原文:〖六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朝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寥寥几句话,却深得唐人绝句高妙的境界。在元朝一代其他的词人当中,都不能写出这样的小令来。
原文:〖六x〗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白朴所作的戏剧《秋夜梧桐雨》,沉雄悲壮,堪称元曲当中的冠军之作。但他所写的《天籁词》,极其粗糙浅显,连给辛弃疾当奴隶都不配。难道说,开创文体的人比较容易写得工巧,而承袭的人却难以企及?还是说人各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读者试看,欧阳修和秦观的诗远不如他们的词写的好,这应该足以说明其中的道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