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工作关系曾在南美国家阿根廷生活了六年,从而有机会认识和了解这个南半球辽阔的国家和她兼具热情浪漫与忧郁气质的人民。驱车行走在阿根廷公路上,时常可以看到在公路边的乡间土路上头戴宽檐帽,足登马靴,骑马独行的流浪仔,他们身背牛皮制的酒囊,带着简单的行装,一人一骑,一路风尘,如果不是他们时常友好地挥一挥手,和公路上的驱车人打招呼,我真觉得仿佛看到的是几个世纪前游牧牛仔的幻影。这些仿佛游离于现代生活之外的马上旅人,就是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保留了之外自己风格和习俗的高乔人。
高乔人主要分布在今天阿根廷的潘帕斯平原地区,乌拉圭和巴西南部也有一些。西班牙开始殖民统治的16世纪,幅员广阔、水草丰美的潘帕斯草原地区是西班牙人主要的牧业区,粗放式的经营使得牛马经常逃离管束,变成了成群的野牛和野马在大草原上游荡。在当时的潘帕斯草原地区,除了土著人外,西班牙人本身还分为上等人和下等人,下等人没有土地,靠临时受雇于牧主,做些赶牛、宰牛、运送牛皮的工作。失去工作时,就只有到处流浪。草原上的生活使他们练就了一副好身手,善于骑马射击,猎取野马野牛或其它兽类。他们与土著妇女的结合,孕育了这片草原上最早的混血后代。因为他们居无定所,所以在西班牙语中被称为“GAUDERIO”, 是流浪汉之意,后来演变为“GAUCHO”,即高乔人。高乔人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们吃苦耐劳、坚毅勇敢的性格,闲暇时他们喜欢饮酒弹唱,倾诉心中的孤独和忧郁,即兴的曲调与歌词中,处处流露出这个民族血脉中的浪漫之情。
阿根廷历史上是一个移民国家,除占绝大多数的西班牙、意大利后裔外,还有德国等欧洲其他国家的移民,此外土著人种,犹太后裔、混血人种和一少部分黑人组成了这个多种肤色的国家。阿根廷人作为不同民族移民的后裔,没有共同的祖先,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阿根廷人尊崇高乔人勤劳质朴、骁勇彪悍、酷爱自由、热情浪漫的个性品德,于是高乔人和高乔文化就成了阿根廷人民共同的根。
随着时代的发展,围栏放牧逐渐推广,草原被分割成了若干牧场,高乔人失去了自由活动的地盘,他们的一部分成了牧场的固定牧工,一部分进城开始了别样的生活。然而,尽管传统意义上的高乔人及其生活方式减少了,但是作为一种民族的文化与精神血脉,高乔文化与精神在阿根廷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今天,在阿根廷城乡的节日集会上,常常能看到一些装束醒目的骑士,他们头戴黑色宽沿毡帽,身穿黑色紧身衣和宽大的白色马裤,马裤两侧的边线时常有彩绣点缀,腰间扎一条镶满银饰的宽腰带,脖颈间系着红色丝绸领巾,骑在马上 ,潇洒而矫健,这就是高乔人的典型装束。
最能体现高乔文化的当数驯马节。长期以来,为了保持和发扬本民族的优秀文化,在阿根廷的许多州每年都举办驯马节或包括驯马比赛在内的民俗节。这些节日一般在12月或1月,也就是阿根廷的夏季举行。节日通常持续两到三天,节日期间,在举办的城市往往都伴随着进行具有民间特色的手工艺品的展卖,民族风情的舞蹈表演,以及农牧业展览等活动。然而把节日的热烈与喜庆推向高潮的重头戏,自然是由年轻的高乔牛仔竞技的驯马比赛。由于现代生活的浸淫和阿根廷人高乔情节的民族认同感,参赛的牛仔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人,各州甚至各个小的城镇都会选派自己的优秀选手参加比赛。我有幸在阿根廷生活期间参加了具有浓郁高乔风味的驯马节,亲眼目睹了他们在马背上翻飞潇洒的驯马术,亲身感受到他们在驯马节热烈气氛中体现着的质朴风格。
比赛当天,举办活动的城市一片热闹景象,各种小贩在比赛场地外兜售“CHORIPAN”(一种夹肉的面包)等具有阿根廷当地特色的小食品,人们蜂拥着进入比赛场地。比赛场都是露天的,观众坐在四周,围成一个大圈,中间是土地,留给驯马的牛仔们一展身手,紧挨着比赛中心场地有用栅栏围起的供马匹进入场地的马道,整个局面有点象我们从电视上看到的西班牙斗牛场,但是远没有那么规范和豪华,而是更杂乱也更乡土。比赛使用的所有马匹都是未经驯化的野马,从未有人骑过。
年轻的参赛者们一身高乔骑手装束,抽签决定出场顺序,也就决定了轮到驯服哪匹马。准备出场的选手首先在别人控制着马匹的时候骑在马上,双手扣紧缰绳,随着一声哨响,马道门向着场地打开,失去控制的马儿飞快的冲向场地,昂头、摔蹄子,时而前腿扬起,时而后退倒立,时而大声嘶鸣,企图甩掉自己背上的骑士。比赛的骑手则用自己精湛的骑术和超人的胆量与骏马抗争,身体紧贴马背,双腿加紧马腹,用力撕扯缰绳,力图保持在马背上的时间,这也是比赛的赛点所在,以此来决定胜负。有的骑术精湛的骑手,甚至在被马甩落马背时,仍能凭借紧握缰绳的双手之力将整个身体悬空侧在疾驰的骏马边,找机会一跃再次上马,赢得阵阵喝彩和掌声。比赛一般都会分为配鞍和不配鞍两组,当然后者的难度就更大了。最终获胜的骑手将得到证书和奖杯,更让他们感到荣耀的是人们长时间的欢呼和掌声,鲜有比赛设立奖金,阿根廷人在这样的比赛中更看重的是张扬勇敢顽强的高乔精神。
整个驯马节是高乔人风俗和精神的一场巡礼,阿根廷人民以这种形式纪念自己的民族习惯,张显自己的民族精神,保留自己的民族传统。高乔文化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游吟歌手(PAYADOR,也译为巴亚多尔)的即兴演唱。阿根廷人中有句话:没有哪个高乔人不是好歌手。身穿破烂“poncho”(斗篷)的歌手坐在牛头骨上,怀抱一把吉他,谈天说地即兴演唱,周围的人们在听歌与助兴中轮流饮用着一杯马黛茶,从入暮到深夜,人们对生活的感慨、对美好的讴歌,随着歌声琴韵在潘帕斯草原清朗的风中飞扬。这成为高乔人的一个精典形象,也始终是阿根廷人民引以为骄傲的民族文化特色。
有一首民歌里有这样一段:“我的桑巴被人叫做穷丫头,因为她出生在农民家,用一把对不准弦的吉他伴奏,土库曼(阿根廷的一个州,首府被称为“共和国的摇篮”,作者注)的乡亲们世世代代歌唱她。” 阿根廷的高乔歌手即弹即唱,他们指尖流淌出来的旋律是这片土地生活的韵律与节奏,他们唇齿间吟唱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现实与朴素情感,他们是飘泊于这块土地上的艺术之魂。阿根廷杰出诗人莱奥波多·卢贡内斯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巴亚多尔》的长散文,赞美民歌和民歌手的永恒。深受在这种音乐精神与艺术气质的影响,阿根廷人都能歌善舞,而具有高乔气质和底蕴的游吟歌手更是代代传承,始终活跃在阿根廷的民间文化活动中。
在包括驯马节在内的许多民间节日中,我们都能听到他们的即兴演唱。与我国现在普遍的歌手年轻化、女性歌手占主导地位的趋势不同,即兴演唱的游吟歌手多是男性,且是四、五十岁,甚至年龄更大的老人。他们身穿传统服装“poncho”(斗篷),怀抱小吉他(一种类似吉他的南美乐器,个头比吉他小),在充满着韵律的节奏中吟唱各州县的自然风貌、物产人情,即兴的歌词配合着节日的气氛和人们的热切心情。岁月与风霜在他们的额头眼角留下了痕迹,也赋予了他们的歌声以无尽的感染力。他们略带沙哑忧郁的歌声体现着这个混血民族与自然抗争的顽强精神和孤独忧伤的诗人情怀。
高乔文化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以诗歌为代表的高乔文学。高乔诗歌不仅要求描写乡村的题材和环境,而且要求用高乔人自己的语言。19世纪是“高乔诗”的兴盛时期,从伊达尔戈到埃尔南德斯,几代高乔诗人为阿根廷文学扎下了民族的根。埃尔南德斯的著名史诗《马丁·菲耶罗》是高乔诗歌的里程碑,这部夹叙夹议的长篇史诗内容描写的是一个高乔的歌手和英雄,在文学中树立了高乔人的形象。
另一方面在诗歌的语言运用上,体现了独特的高乔语言风格:古语、重音的移动、语音的变化以及成语的运用等,这些在史诗中俯拾即是,尤其是形象的比喻和成语的运用对表现史诗的主题思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使它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成为阿根廷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阿根廷当代文学巨擎博尔赫斯在谈到《马丁·菲耶罗》时说:“我相信,《马丁·菲耶罗》是阿根廷人至今所写的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是我们的《圣经》,我们的经书。”
阿根廷文学家坚持和发展了高乔文学这一传统。本世纪初卢戈内斯等现代派诗人在改造语言及文学风格方面作出大胆尝试,为1922年“马丁·菲耶罗派”的诗歌革新开辟了道路。在阿根廷文学最精彩的当代部分,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等文学大师在进一步摆脱格律上的束缚的同时,继承了高乔文学追求自由的思想内涵和忧郁浪漫的精神特质,使阿根廷文学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一种结合世界性与民族性,融会整个西方文明并且勇于创新的生机勃勃的文学。时至今日,阿根廷国内重要的文化奖项很多都以“马丁·菲耶罗”来命名(如电视工作者奖),一方面显示了高乔文化的巨大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表现出阿根廷文化届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珍爱与维护。
作为一个历史不算很长,混血融合而成的民族,阿根廷人始终以高乔文化和精神为骄傲,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纪念、保存和发扬自己的传统文化,他们这种自尊与坚持,确实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