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逼这个词所代表的行为,贯穿了我们的历史。苏东坡说:“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盖其弊始於西汉之世。”寥寥数语点出了装逼的两大要义,其一是反道,其二是盗名,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
但“反道”、“盗名”的说法带有太强烈的道德判断意味,事实上装逼的冲动几乎伴随着我们整个社会化的历程。戈夫曼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中提出拟剧理论,人们通过各种符号预先设计或展示在他人面前的形象,通过表演完成自我形象的建构。而在各自的价值标准下,每个人都试图在他人面前呈现超越其本身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展现更好的自己。当然,由于价值标准的分歧,杀马特少年和豆瓣少女想象中“更好的自己”是迥然不同的。由此而言,装逼本身是一项不但无可厚非,并且是不可或缺的社会行为。
在这个“情怀”可以变现的年代里,装逼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潮流,尤其是在不浮夸会死的新媒体界。我们之所以觉得身边的装逼行为有愈演愈烈之势,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①互联网时代“一切连接一切”,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高逼格的范本和实现手法,同时降低了装逼的成本,朋友圈里的一次转发便可以实现道义或品味上的消费;②这个时代的价值标准千奇百怪纠缠不清,而在从某个单一标准的视角出发,其他标准下的自我呈现便显得虚伪;③而这个时代的人们又愈发贪心,想要呈现的自我与真实的自我的差距偏离了合理范围,加之装逼手法不够纯熟,一不小心漏出了那个拙劣的本我,用戈夫曼的话说,是表演失败,意外暴露了表演后台。
最近,新媒体行业精英发明了一个装逼的提法,将研讨会称为“圆桌会议”,平等协作的会议形式高扬着互联网精神,充满了国际范,还试图让人联想到亚瑟王时代的圆桌骑士。仅仅是一个名称的选择,就可以窥见新贵们的自我认知和形象建构。
但装逼的行为必须对照起来看才好玩,前些日子在乌镇召开世界互联网大会,当新媒体行业精英们坐拥CBD搞欧式沙龙鼓吹精致生活追寻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时候,李彦宏、张朝阳、丁磊那真正左右中国互联网走势的男人们,却挤在乌镇某个逼仄的小饭店里青梅煮酒恰同学少年:
“席间谈欢声笑语,尽显性情。十几瓶黄酒喝去,陈年故事吐出,委屈得意惆怅憧憬,这一夜难得时光。丁磊劝酒、朱云来供烟、四位清华同学忆爱因斯坦图灵费米,田溯宁谈云张朝阳论长寿。我补打油:二十年前江湖聚,天罗地网立旌旗。煮酒笑谈云中事,
除却苍茫再附骥。”(引自王巍w微博)
这帮功成名就的男人也沉浸在自己设计的“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怀旧氛围中,或许他们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曾意淫过,二十年后功成名就,不再需要名贵衣饰和玉盘珍羞的帮衬,挤在街边小店喝酒吃饭,不但不用担心他人的讥笑,反而会被视为成功人士的落拓不羁不滞于物,而成为一段佳话。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样半真不假的名人轶事俯拾皆是。当一个人成功或成名之后,他那些不拘小节的小事,就如同高中语文阅读题一般,都会被自己有意设计或被他人穿凿附会成一个个传奇。而后来的人成功成名之后,也会有意无意地进行模仿,直至自己也成为另一个传奇。我们都难以抵挡自我神化的诱惑。
就像这些年关于高考状元的新闻报道,状元们几乎都被脸谱化了,爱漫画爱睡懒觉爱玩游戏从不补课从不熬夜天赋异禀注定成才,我们很少能找到通过艰苦卓绝的学习而考上状元的报道,似乎通过勤奋努力而非天赋成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情。这也告诉我们,等我们成功了,掌握了话语权,自我形象的建构和管理就变得得心应手。
话说回来,乌镇这场充满象征意义的聚首以淋漓的江湖气嘲讽了那些热衷于圆桌会议的新媒体行业精英们。互联网大佬们有意无意的落拓不羁,便设定了逼格标准,而新贵们的精致生活就相形见绌,变得矫情和肤浅。
我想到的另一个故事,也是关于逼格标准的争夺。几年前《南方都市报》登过一篇有趣的文章,叫做《兄弟我当年》,说的是如今在重点大学里,海归遍地,老海归们发现在新海归面前显摆自己的留洋经历不管用了,哈佛耶鲁的学历背景无法再提供其自傲的资本,于是他们创造了另一套话语体系:
在这些新海归面前,文化符号的游戏规则就变了,只有开口就是“兄弟我种地的时候,如何如何”,这才是院长,主任级别的范儿,才能让他们彻底望尘莫及,甘拜下风,念过哈佛又如何,你下过乡么?不承认不服不行,大哥就是大哥。
从显摆留洋到显摆下乡,这种逼格标准的逆转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毕竟老海归们比新海归多混几年,大都爬上了中高层领导位置,把持着学界话语权。就像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知识分子沦落为臭老九,失去了旧时代里利用知识向农民装逼的资本,本质上因为国家权力被无产阶级掌握,农民们创造了另一套社会价值标准。
花拳绣腿可以唬人,但上阵临敌还是会露出马脚,那些让人觉得虚伪矫情做作的装逼,只是装逼的功夫和实力都还没到家。武侠小说里面写绝世神功,都忍不住跟道家哲学扯上点关系,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独孤求败是无剑胜有剑,而张三丰则说“忘掉剑招,只记剑意”,所以装逼的至高境界,也是不滞于物。真正的高逼格鬼斧神工,浑然天成,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优雅气质,没有刻意的痕迹,如长者谈笑风生,春风化雨,依靠的是个人的修养、实力和悟性。
当然,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二元对立的社会,多元的社会导致多元的逼格,也产生了千奇百怪的装逼路径,有些人装的是文艺逼,有些人装的是学术逼,有些人装的是逗逼,还有少数人装的是傻逼。当一种逼格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总会有离经叛道之徒唱反调开辟另一种逼格与之相抗衡,就像我用“吃串、喝酒、搓麻将”的草莽之气对付别人听音乐会看歌剧的阳春白雪。不过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大家都那么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自我呈现,并没有必要为了一套逼格标准而相互厮杀。
至于装逼最怕的事情,大概是遇上两类人。其一是行家,因为大家用的是同一套符码,他又比你用得更加娴熟,技不如人,只能被啪啪打脸;其二是熟人,因为曾经进入你的表演后台,知道你本来的样子,你自然不敢再向他装逼,并且当他在场的时候,大概也不敢向第三人装逼。
所以,真正的好朋友,是在彼此知道后台的情况下,还能从容不迫地装逼,相互拆台或者认真地配合你完成自我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