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大连去旅顺口,交通极方便。一条铁路,三条公路,可以任选。三条公路是北路、中路和南路,其中北路历史最悠久。因为旅顺口古属金州之境,北路是金州城与旅顺口之间的一条官道,沿途设有数个官家驿站。如牧城驿、革镇堡、三涧堡,这是明清之际驿站的名字,现在还这么叫。上个世纪初,俄国人把东清铁路南满支线修到了旅顺口,这条支线与北路并行,于是在大连和旅顺口之间来往,公路或者铁路就可以任选了。
走北路,不论坐汽车还是坐火车,途中要经过好几个小镇。镇,就是站。上个世纪70年代末,夏家河子前一站是革镇堡,下一站是水师营。在我眼里,水师营更像是一个村庄。后来觉得它名字叫得挺奇怪,就想知道究竟。翻开书后,大吃了一惊,原来它有那么多故事,不论是想了解古代的旅顺口,还是想了解近代的旅顺口,它都是一个不能被忽略的地方啊。
书上说,明万历三十年,朝廷批准辽东巡抚赵楫的奏请,决定在旅顺口设置水军,修造战船。四年之后,一名守官和五百名水军正式来这里报到。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明廷知道形势不大妙了,以努尔哈赤为首领的后金势力已经在东北兴起,他们非常害怕守卫京畿门户的旅顺口失守于一旦。然而,别说这几百个水军,即使有黄龙这种不怕死的部将,最终也保不住旅顺口。
在明朝,叫水军。到了清代,则改叫水师。那是康熙五十二年秋天,一直忙着入主中原的大清朝,总算转了一个身,决定在旅顺口设置水师营。编制与明朝的水军一样,也是五百个官兵。这些官兵大部分是就近从金州一带招募来的壮丁,其中有几十个还是刚刚抓来的海盗。让海盗充军,一是因为他们熟谙水性,二是让他们帮助练兵。清代的水师营,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
不知是朝廷不够看重,还是下面渎职,当年水师营出海巡哨所用的十来只小船,居然是别处用过的淘汰货。只有官兵住宿的营舍是新建的,一共建了一千二百间。一个水兵分给两间,剩下的二百间,按军阶大小分给那几个军官。水师营实际上是半军半民的性质,允许水兵们带家眷,他们在这里有房子有地,可以一边出哨巡逻,一边种粮植桑,自给自足,这样就可以不发兵饷了。水兵们每年三月出哨,九月回营,军务并不紧迫。所谓的水师营,既像兵营,又像村庄。
自康熙至乾隆,中国是盛世之邦,四邻安宁,海内归服,辽东半岛也一直没有大的兵灾匪患。在这漫长的太平光景里,原本就闲散松弛的水师营,一点点地就怠慢衰败下来。以至于19世纪中叶,曾经像一座大村庄般的水师营,已然是房塌船朽,没有一点战斗力了。
道光三年七月,京城内阁有人奏请皇上,要将旅顺口水师营的一千二百间营舍只留四百间,拆除八百间,变卖成银子,归皇家府库。皇上听了,认为很有些道理,朝廷正缺银子花呢。然而,十多年后,在中国的东南沿海,爆发了震惊世界的鸦片战争。人们猛然发现,英国人向中国开来的不是木船,而是用钢铁制造的军舰。这支庞然大物般的舰队一出现,从皇帝到臣子,全部被惊呆吓傻。
其实,就在英国舰队向中国开来的前夕,道光皇帝曾责问奉天将军耆英说,不是叫你派人查办偷运鸦片烟的事儿吗?为什么两个多月了还不奏报上来?不知耆英当初如何回答皇帝,只从皇帝的责问就可看出,设置在旅顺口的水师营,此刻不但不能防什么海盗贼寇,就连查办烟贩这种事情也不能胜任了。据记载,那些被派去查禁鸦片烟的水师营官兵,个个都是吸鸦片的主儿,他们在暗中早已经成了烟贩子们的保护伞,一为有鸦片可吸,二为勒索钱财。至于海上防务,哪还放在他们的眼里。
道光二十年,即公元1840年,中英在东南沿海开战。朝廷大概怕北部沿海也出事,曾让奉天将军禧恩奏报旅顺口的防御情况,这位将军竟然谎报说:“该处口门狭窄,水势平浅,其岸上皆系荒山旷野,且形如釜底,无险可守,敌人不能据为巢穴。”
可是,在后来发生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国人的舰船在渤海湾和大连湾如入无人之境,英军还持枪上岸,一次次袭扰村镇,抢劫民财。旅顺口被改叫“亚瑟港”,普兰店湾被改叫“亚当湾”,大连湾则被改叫“维多利亚湾”。这时候,水师营的兵和船,早已逃匿得不知所向。
在同治年间,还发生了一件事。那是1875年秋天,有人向皇帝奏报说,春天的某日,水师营一个名叫齐永杰的佐领奉命率船出海,去堵截一股横行海上的贼匪,还没等打仗,先遇上了风浪,一会儿就把战船掀沉了,水兵们手中的军械也都遗失贻尽。就是说,这支建于康熙五十二年秋天的水师,此时连抓几个小盗贼也已不能胜任了。
这就是大清朝的水师营。它在这里驻扎了165年。后来还是光绪皇帝看明白了,这个水师营,简直是形同虚设。于是,在光绪六年,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裁撤水师营,由李鸿章的北洋海军取而代之。
也许就是当年的这一个大举动,让水师营真正地成了一座村庄。男人们去了旅顺口,仍然保留着军人的身份,这里只留下了女人、孩子和一大片房子。此后,接连发生了两场战争,在后来的那场战争中,水师营村的民房几乎全被炸毁烧光,只剩下了西街李其兰家这座小院子。于是,这里就成了日军卫生队的战地包扎所。据记载,日本第三军司令乃木希典,当年就坐镇在水师营村指挥战斗。他曾一次次地从这里发出命令,让那些年轻的日本军人拿肉体当炮弹,向山顶上的俄军堡垒里冲刺。
那数万颗肉弹如魔鬼一般疯狂,最后终于把守垒的俄军打得一败涂地。1904年12月30日,日军刚刚占领黄金山炮台,便扯下了俄国军旗,换上了日本国旗。这是继1894年秋天之后,日军第二次攻进旅顺口。前一次打败的是中国军人,这一次打败的是俄国军人。
接下来的情景,就是1905年1月1日下午。俄军驻旅顺要塞司令斯特塞尔派出军使,打着白旗到水师营日军司令部乞降。日本第三军司令乃木希典同意军使的请求,答应与斯特塞尔会见,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11时。败军之将斯特塞尔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骑着西伯利亚白马,赶在10时45分就来到了水师营西街这座小院子。乃木希典像是故意要羞辱他,直到11时30分,才跚跚出现在门口。与斯特塞尔寒暄了一番之后,就开始吃午餐,所有的正事,都是边吃边说,餐后,他们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在投降书上签完了字。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这两个人还与两军的部将一起在院子里合影留念。乃木希典的目光十分得意,留有哥萨克式大胡子的斯特塞尔也好像嘘出了一口气,对于他们两个,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在这张合影照片里,绝对看不出他们此前曾是敌我两方,那浓郁的血腥味正在从不远处的战场上钻进他们的鼻孔,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下午1时20分,这场历史性的会见就结束了。临别之际,斯特塞尔出于感激,将自己心爱的西伯利亚白马赠给了乃木希典。后来,这匹白马成了乃木希典的战利品,他曾骄傲地骑着白马去接受天皇的检阅,以此向主子邀功。
水师营西街这座小院子,则成了战迹保护地。日本人将它从房主李其兰手中收买下来,在门前立起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水师营会见所;他们还在堂屋的房门外挂了一个牌子,在牌子上写了三个字:会见所。就连院子中间那棵拴过白马的枣树,也被当成了永久的纪念物。
在写这篇文字之前,我又一次来到水师营。村庄的形迹已经淡然,街两边已盖起了许多崭新的楼房,小饭店、小旅馆、超市、网吧、小五金店和汽车配件商铺,一家比一家兴旺。当年飞扬的尘土和砂粒,已经被厚厚的柏油给压在马路下面,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城镇了。
在水师营西街,我看到了那座几百年前的小院子。它是石砌的五间平房,中间是灶屋,两边是居室。外套一个北方乡村常见的院墙,院门朝着镇街大开大敞。站在这里我就想,如果不是斯特塞尔当年在这里签字投降,这座小院子也许早就无声无息地坍塌了。就因为发生了这个故事,它反而被保存了下来。其实,它不只是为近代史上的那场战争,也为古代的那座兵营,做了注脚。
记得那天,离开了水师营,我又去了黄营子。它在旅顺口市内,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兵营。
黄营子的来历,有人说这里最早驻过清朝总兵黄仕林的兵,所以叫黄营子。也有人说,这里不但驻过黄仕林的兵,后来还驻过俄国兵、日本兵和苏联兵,因为那些兵都穿着黄色军装,所以叫黄营子。虽然说法不一,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这里一直是个兵营。而且,就在人们叫它黄营子以后,这里又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兵营。
可是,我在里面转了半天,没看见一间清军当年建的营房。这一幢幢排列有序的营舍,大都是俄式建筑。虽是兵营,当年的设计者们并没忘记强调他们的文化符号。涂着黑漆的瓦垅铁,成了制作坡屋顶的主要材料,外墙立面则用青红两色的砖砌筑,那罗马式拱券,北欧风格的老虎窗,俄式的木制廊檐,虽杂然拼凑,却也十分和谐。
在营房内走廊的墙壁和门框上,看不见俄国兵和日本兵留下什么痕迹,却可以处处可以感觉到苏军士兵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1945年至1955年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旅大之前,苏联红军某部曾在旅顺口驻守了十年。其中的一部分,就驻在这片兵营里。在营舍的走廊,不但俄式书写的班、排、连所在的房间号隐约可见,士兵们随意刻在墙上和门框上的俄文字母,也清晰可辨。
我想起了那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论是清朝的兵,还是俄国的兵,日本的兵,苏联的兵,所有那些曾经在这里驻扎过的兵,或死或伤,或失败或投降,或逃走或撤离。只有这座兵营,虽大部分已经墙旧屋漏,却仍然守在原地。
也许因为这里没有发生过水师营那样的事件,便不被许多人所知道,也没有像水师营那样被列入保护性建筑。可是,就凭它驻过那么多的士兵,它就应该被记住,并被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