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


  他是作曲家中最喜欢儿童,同时也最被儿童喜欢的一位。当他叼着雪茄走出家门,总要在肥大的上衣口袋里装满糖果。因为维也纳街头玩耍的孩子们,老远一看到约翰内斯走过来,就排成队跟上去要糖果吃,或干脆伸手到他口袋里摸好吃的。而在他的住处,庞大藏书柜中间,有他喜欢的锡兵。这个老光棍一生独来独往,却为朋友的孩子创作了最美的儿歌,最温柔的摇篮曲。

  有人说,他的作品中没有真正的欢乐,那大概是因为我们所说的“欢乐”沾染了太多“儿童不宜”;有人说我们无法从他的作品“走向未来”,但女武神骑行的“未来”,确实终结于奥茨威辛。

  像他崇敬的前辈巴赫以及崇敬自己的后辈理查·施特劳斯一样,勃拉姆斯背对着“未来”迤逦而行,走入一片浓密的德意志森林。这就是他那厚重森严的交响曲、管弦乐与室内乐的世界。这片森林令人望而生畏。但我们拥有通往勃拉姆斯森林深处的林中小道,沿着这林中小道,可以深入那无限的森林之美。这就是被人忽视的勃拉姆斯声乐艺术。以艺术歌曲为主的这些声乐作品,结构严谨,感情真挚。它们是包罗万象勃拉姆斯音乐王国的阅读密码。

  我的家庭在歌里:雏鹰旅程的开端

  我们可以从编号OP3·1那首歌曲开始,其实也就是从莱比锡的舒曼夫妇家开始。恐怕不会有人反对这一点儿:这个家就是勃拉姆斯艺术生涯的真正开端。当然大多数人不太了解,最初震憾舒曼夫妇的就是“雏鹰”勃拉姆斯的这首钢琴伴奏的歌曲。

  这首歌曲标明创作于1853年--明确记载的勃拉姆斯艺术歌曲创作开始于1851年。而他最后的艺术歌曲《四首严肃的歌》,创作于他去世前不到一年。由于自律甚严,作曲家销毁的作品比留下来的还要多,因此已经无法确切知道他的一生到底创作了多少歌曲--但这一首确实是他离开汉堡时随身携带的作品,而他第一次到舒曼家,舒曼夫妇最先听到勃拉姆斯作品就包括这首。这三位都是钢琴大师,必然有其中一人弹奏。可能没有人伴唱,但与舒伯特不同,勃拉姆斯所有艺术歌曲,都可以当作“无词歌”的纯器乐来欣赏。

  “沉没吧,我的孩子,让你的悲哀沉没,

  沉入海底,在深深的海底!”

  一块石头可以沉入并停留于海底

  但我的悲哀将不断浮出海面!

  “你心头承受着的爱,

  把它连根拔起,连根拔起,我的孩子!”

  一朵鲜花可以枯萎,如果你把它连根拔起,

  但虔诚的爱可没这么容易!

  “虔诚,虔诚--这只是一个单词而已

  离开它,让它随风而去!”

  噢,妈妈,岩石可以在风中风化破碎,

  我的执着却生生不息!

  在艺术歌曲上,勃拉姆斯超越了舒伯特、舒曼“直系继承人”角色,不仅开拓了全新的境界,在扩大自由度同时,具有强烈的日耳曼民间性格、大自然情怀和更加严谨的古典精神。

  他的作品有着对世界的热爱和崇敬,许多以大自然为主题的歌曲,在诗情画意中饱含着生命的喜悦。如《爱之歌》(作品71,No·5)、《林中恬静》(作品85)、《寂静的原野》(作品86,No·2)、《藏在心中的向往》(作品91,No·1)等,俨然置身辽阔深邃的大自然,让自己的情思自由地呈现。我们可以更好地感受勃拉姆斯所有作品特有的呼吸感,旋律随着我们的胸口一起脉动。这种对家庭对幸福的追求,并不是渴望,而是作为人类的天性,所以家庭之爱与自然之爱是一致的。

  勃拉姆斯与舒伯特的不同,就是他们作品抒发的自然真挚情感,舒伯特更多的是想象,勃拉姆斯却往往“有故事”(尽管他从不用音乐在叙事)。音乐史上有一件趣事,就是两首脍炙人口的摇篮曲,均出自两位单身汉手笔--舒伯特和勃拉姆斯。勃拉姆斯定居维也纳后,曾经短时回到故乡汉堡,指导了少女四重合唱团的一些演出活动。合唱团由原来的28人很快增加到40人,女孩子们热切关注这位令人尊敬的大师。合唱团中有一位美丽、活泼、嗓音清澈甜美的小姑娘阿加特,显得尤为激动。她常常给勃拉姆斯演唱维也纳风格的华尔兹。

  小姑娘不久就成了法伯夫人,并在1868年夏季生下第二个男孩。这时候,单身汉勃拉姆斯以满腔柔情,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摇篮曲》,以献给了成为法伯夫人的阿加特。那美丽、动听的三拍子《摇篮曲》,是勃拉姆斯对摇篮曲体裁的一次创新。此外,勃拉姆斯搜集再创作的《儿歌集》,不仅是勃拉姆斯艺术淳真而具家庭风味的抽象说明,而且它们是为舒曼的一大堆孩子们创作的。

  作为一种艺术风格,勃拉姆斯音乐作品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这种家庭风味。勃拉姆斯没有自己的家庭,而父母又从来是争吵不已,最终分居。但勃拉姆斯对家庭有一种深深的眷恋,还有一种极为明智的克制。他的爱是真实的,他的爱是克制的,爱从来不曾陷于自怜和感伤。这一“双重真挚”的特征,在他的歌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成为他所有作品的基本天性。音乐史家把勃拉姆斯称为最成功的中产阶级作曲家,他最早通过作曲享受了中产阶级富足的生活。而且,他所支持和亲近的作曲家德沃夏克、小约翰·施特劳斯以及慕尼黑的理查·施特劳斯,尽管各自性格截然而同,但都堪称真正的中产阶级作曲家,都像勃拉姆斯一样在成家后过上了稳定富足的创作生活。

  这种浓厚却保持距离的家庭风味,在他的室内乐作品中表现得更为清晰。钢琴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弦乐四重奏,单簧管奏鸣曲,以及他的交响曲慢乐章,都有浓郁的家庭氛围。我们知道,浪漫主义艺术有一个通行的观念,即家庭特别是中产阶级家庭,与艺术创造势不两立的,文章憎命达,艺术女神钟情于穷困潦倒。但勃拉姆斯有力地否定了这一点,他对孤独的艺术英雄、音乐的救世主全无兴趣。正如理查·施特劳斯所明确表述的:他们认为,在家庭中存在着心灵的归宿,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不可言说的崇高。

  也许有人会批评说勃拉姆斯自己并没有家庭。但感受家庭温暖甚至普通家庭生活内在的庄严,并不一定需要婚姻实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自由向往的空间更加行走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