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抚摸她的玉足
石翠凤抬腿举脚搁在我脸侧,我盈手一握。足如霜雪,小瘦尖弯,脚掌柔韧,掌心有硬硬的茧子,像一颗不肯俯就的心。
跳舞的人最珍爱的,莫过于自己的双脚了。因为它们承载全身的重量,是立身的根本。从一只脚到另只脚的重心变换,从一个舞步花样到另一个花样之间的连接,双足是最至关重要的。再华丽的舞步,再炫目的动作都只是表象枝末,必须有双足的支撑才可以做到。一位高强的舞者,必得有一双完美的玉足。就如翠凤一般。像这样握住她的脚,不知道有多少次。
二、心与心的完美结合
不止是脚。对她的身体,我想我可能比她自己还要熟悉。无数次的旋转、握持、托举,那些个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无论是在各色各样的绚丽赛事上,还是在挥汗如雨的日常苦苦训练中,我都把她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合二为一。双人舞者讲究的是和谐一致。一对舞伴的姿势、平衡和持抱的组织结构必须正确无误,而且还要具备内部的活力流畅和通顺圆融。对于舞伴搭档来说,组织结构是处在完全和谐之中的一个整体的动作概念。在舞蹈的时候,不仅手接触在一起,其中更重要的是两个身体的中心结合在一起。两个身体必须感觉象不动时的一个整体一样,在舞动时候做每一个花样时必须仍然感觉到象一个整体,完全和谐在一起。
“轻松流畅”是黑池舞蹈节研讨会上提出来的最困难的议题。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必定会成为个中翘楚。很幸运,舞蹈学院毕业后分到剧院,遇到翠凤做我的搭档。一跳就是七年。有多少次,我和翠凤舞动在人群中,高傲地,不可一世地,尽情地昭彰着。有多少个夜深,在旁人都离开的训练场,我们随着音乐不知疲倦地起舞。我们一路舞来,直至各种国际赛事。就要到达我的目标。
三、酒醉冠军的一宵恩爱
犹记得结伴第三年我俩初初夺得全国拉丁舞大赛的冠军,当评委会主席宣布获胜者时报出我们的名字,两人都兴奋得心花怒放眼亮如星,我抱着翠凤旋转一圈,才拉着她的手出列鞠躬致谢。上台领奖前,她细心用袖子为我擦去额角细汗。那晚我俩去酒吧庆祝,我喝得又快又多,很快就醉了。她带我去她的家。醒来后我竭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抑或是没做什么。翠凤不露声色。我也不好出言相询。日子照常过去,舞蹈仍旧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的理想是在三十岁前得到国际比赛的冠军,然后娶翠凤,辞职离开剧院,自己开个舞蹈训练班,教喜欢舞蹈的学生,生一个像翠凤的女儿。简单而纯粹。我以为翠凤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她像我一样热爱跳舞。尽管我从来没问过她。跳舞的人都拙于言辞,我们的感情都沉浸在舞动的四肢百骸里,经由身体语言赤诚表达。在一个又一个舞蹈里,我的身体向翠凤无尽诉说,痴痴眷恋,深情表白。身体不会说谎,炽烈坦诚。
四、上了豪车的舞伴
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翠凤的变化。有一段时间她晚上不来训练,有一夜我在她门前等她很久,见她从一辆豪车上下来,身上裹挟着浓烈的烟酒和香水混杂味道。她穿细高尖尖高跟鞋,短短包身的衣裙,赤裸一双白嫩大腿,不复为我熟悉的翠凤。我灭了烟,举步就走,听见她在身后喊我的名字。终是没有追上来。
五、为我而舞的极限忍耐
训练和比赛一如既往。心却失离。我更加沉默,训练则更为刻苦。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明白,她只是如我一样喜爱跳舞罢了,与我无涉。我们仍旧是最好的拍档,活力流畅,通顺圆融。这夜她不知何故喝醉了。醉了的她尚能维持平衡,将腿抬放在我肩上,身子只微晃。
玉明,我并不爱跳舞。我只是因为你爱跳舞。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也陪了你这么多年。玉明,我快坚持不住了。我恨跳舞。我握着她的脚,无语。内心有轰然的欢喜。
六、她在赛场轰然而倒
再跳一年,如果三十岁的时候不能够拿到黑池的冠军,那么我们就结婚。不再跳了。我在心里说。仍旧是跳舞。未察觉出翠凤有什么不同。终于到了那一天。在拉丁舞全国选拔赛的赛场上,红裙的翠凤,毫无征兆地一次次摔倒,张皇地急急起立,再旋转,再跌倒。我们由是出尽了洋相。狠命拉着她冲到化妆间,粗暴地拉开她的化妆包,里面林林总总的化妆品外,是扁壶的酒瓶。我扬手掷出,酒瓶以优美弧线与墙壁上的化妆镜结合,砉然俱个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只不过就这一次比赛,赛完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强你跳舞了,为何你就不能坚持一下?石翠凤,你毁了我的一生。她流着泪不说话。我怒极一掌挥过去,在满场围观的人众面前。她错愕的眼神倏忽火苗一样灼痛了我。她蒙着脸跑出去。我没有拦她。人散尽。我点燃一支烟。估计比赛也已然结束了。连同我的梦想。冷静下来后,我仔细回忆我们的七年。我的寡言,翠凤的欲言又止。我用身体语言一次次说爱她,却从未曾向她说出口。
七、爱在晚风中消逝
我打开门去找她。正是散场时分,人潮汹涌万头攒动。我逆着人丛寻觅她的身影。到处都找不到她,恐惧开始像小蛇一样爬上脚面。那么骄傲的翠凤。为何我从未体谅她韶华渐去的慌张?我终于看到石翠凤。她悬空坐在十米看台的栏杆上,背对着下面空旷的赛场,双脚离地晃荡。她见了我,举起玻璃酒壶朝我晃了晃,脸上笑意纵横。我停在入口处一动不敢动。
她仰头喝尽壶中酒,手指张开,酒壶坠落而下,应声而碎。与此同时,她的身子向后仰去。如此欣喜,如此义无反顾。有风带动起她身上的红色羽裙,片片飞舞,状若雪花。我最后的印象里,是她脚趾上黑色的蔻丹。那赤白的双脚,是一个舞语者最后的诉说,我知道,那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