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曹雪芹
这里睛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揎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惹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摺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方便。”
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边烫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拘着髻子,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件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在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了,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袭人等一一斟上酒来说:“且等一等再划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睛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个这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竞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要开门阖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一”宝玉道: “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快请去。”
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睛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睛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喜欢。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翟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此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睛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
“寿筵开外风光好……”
众人都道“快打回来!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只《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撂与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 “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账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起来。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须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说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咱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这行字,竞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晚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给黛玉。黛下一掷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去罢,别多说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茶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茶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旧诗,道: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道“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红又见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睛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来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
说着,睛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齐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划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是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动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动不得,早睡了。睛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