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诗宴,即由文人组织并参与的、以诗会友的宴集。历史上著名的兰亭曲水流觞、金谷诗会、旗亭赌酒等都是流传千古的佳话。有的宴请目的不在作诗,但由于有大诗人即席挥毫、写下杰出诗篇,这宴会也就成为闻名后世的诗宴了,如阳关送别、沈园绝唱等。随着文化的发展与教育的普及,到明代后期,社会上出现了大量文社、诗社,流风所及,连闺中女郎都组织了诗社,诗酒聚宴已成为十分普遍的社会现象。只是文人结社难免干预政治(如明代复社、几社),所以清代明令禁止。然而女子结社却不在禁止之列,故清代闺秀诗人及诗社多如牛毛,成为清代引人注目的新型文学现象。
《史记·高祖本纪》有高祖十二年设酒宴于沛官,大宴故人的记载:“酒酣,上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虽是出身低微,这首《大风歌》倒是挺不错的好诗,很能显示他当时统一中国、诛杀功臣后,而又无猛将可以信用的心态。又据《三辅黄图》《古诗纪》,汉武帝元封三年在柏梁台大宴群臣,诏群臣和诗,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坐。于是武帝为首,人各一句联成了一首《柏梁台诗》。后人因称句句押韵的七言诗为“柏梁体”。这两次宴会都可以称为诗宴,但主角是皇帝、大臣,而非文人,所以还算不得文人诗宴。
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等人在会稽郡山阴县(今浙江绍兴)兰亭宴饮,修“祓禊”之礼。按古代风俗:三月上旬巳日(三国以后定于三月三日)于水滨聚会饮宴并洗濯宿垢,以祓除不祥,称为“祓禊”。西晋建都洛阳,每逢三月三日,从公卿至庶民皆赴洛水之侧行祓禊之札。故王羲之于此日行雅集于兰亭曲水,并撰《临河叙》,以蚕茧纸、鼠须笔书写共28行、324字,世称《兰亭帖》。今存唐代欧阳询、褚遂良摹拓本,真本已殉葬唐太宗昭陵。此文又名《兰亭集序》,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承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
文内所云流觞曲水,是指在环曲的流水旁宴饮,在水上放置酒杯,杯流行停在某人面前,即取杯而饮。据谢眺《曲水宴诗》:“金觞摇荡,玉俎推移:筵浮水豹,席扰云螭。”酒菜都放在盘中于水上漂浮。兰亭的曲水今尚存,不过二三尺宽,酒菜盘浮至面前,伸手即得。这种宴饮方式可能即系王羲之首创。《文选》收有宋,颜延之和齐·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各一篇,可见在南朝时这种诗宴方式已为文人普遍接受,流传极广。
至于文末所谓“不能赋诗罚酒三斗”,这是从石崇《金谷诗序》得到的启示。石崇的金谷诗宴也是极有名的。元康六年(公元296年),石崇在其河南县的金谷涧别墅宴请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还长安,与宴者共三十人:“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后来唐·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诗序》也云:“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实际也是罚酒三大杯的意思(斗为古代酒器)。看来石崇虽称不上文人,他的金谷诗宴还算文绉绉的,诗不成不过罚酒而已。然据《世说新语·汰侈》:“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手。”劝酒不成就要砍掉美人手,岂只汰侈,简直是残忍之极了!由此来看,石崇的金谷诗宴满是血腥气,风雅何从谈起?
薛用弱《集异记》所记唐诗人王之涣等旗亭赌酒轶事则是极为风雅有趣的文人诗宴,不可不引: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日“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
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中双鬃高挽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立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鬃高挽者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是一幅盛唐社会生活的生动速写:在天寒微雪的酒楼上,三位诗人正倾听艺妓的歌唱,他们在欢笑戏谑中展开了诗歌竞赛,他们那融洽和谐的关系与坦荡磊落的胸怀,似乎都一一勾画而出,尤其是王之涣那幽默的谈吐与自信的神态,更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中国自古以来就将“朋友”作为“五伦”之一,对友情的重视是中国人际关系的一大特点,而古代交通不便,友人离别之后,重逢不知何日,故送别友人的筵宴是不可或缺的。文人重感情,别席离筵之上往往赋诗送别,于是就有了赠别诗宴。《战国策·燕策》中所写荆轲离燕,易水送别,歌诗者是荆轲本人,送别之人有否赠诗不得而知。在唐代,别宴上所唱最著名的当然是盛唐大诗人王维的《阳关曲》了:“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来就有了根据这首诗演唱的《阳关三叠》,成为千百年来送别宴席上的典型歌曲。
沈园绝唱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故事。陆游在沈园重逢前妻唐琬与她改嫁的丈夫赵士程,面对宴席上的名酒佳肴,他满怀悲愤地吟出了千古传颂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官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词中所云“东风恶”,就是指逼令他们夫妇离异的陆游母亲唐夫人。唐琬不久就因旧愁新恨病逝,好事者还以她的口气写了一首和词《钗头凤》。
清代闺秀诗人结社联吟,相聚于酒宴诗词之间,康乾以来逐渐普及。《红楼梦》中大观园海棠诗社设螃蟹宴,饮酒食蟹赏菊,作《菊花诗》十二首,即这种社会现象在文学上的集中反映。康熙间杭州地区女诗人顾之琼发起组织“蕉园诗社”,先后有徐灿、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顾姒、冯娴、张昊、毛妮等人加入,常于春秋佳日聚会宴集,唱酬联吟。这些女诗人都有专集出版,优秀诗作选人各种选本,流传很广。乾隆时,江南吴江地区闺秀诗人张允滋等十人也组织了“清溪吟社”,出版有《吴中十子诗钞》。至于乾隆末期大诗人袁枚与其女弟子宴集杭州西湖酒楼,称为“随园十三女弟子雅集”,就更是诗坛上的佳话。袁枚的女弟子们还分别在自己的家乡组织闺秀诗人活动。如常熟人屈秉筠,即组织常熟地区女诗人于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花朝之日宴于家中蕴玉楼。十二名女诗人各着时世新妆,而自名为古代名花女史如梅妃、谢道韫、虢国夫人、西施、张丽华、洛神等,而又“命画工以古之装写今之貌,号蕊宫花史图”(《天真阁外集》),这次宴会后人称为“十二蕊宫花史雅集”。可见,宴饮与诗歌创作已密切相关,不可分割了。